摘 要：商品拜物教是馬克思在論述商品經(jīng)濟社會中勞動產(chǎn)品所具有的拜物教性質(zhì)時所使用的核心概念。這一概念經(jīng)由馬克思主義追隨者的繼承與再闡釋，以及與心理分析知識框架的結(jié)合，在消費行為研究領(lǐng)域催生了新的研究范式。但是，當前國內(nèi)外許多研究者誤用了商品拜物教概念工具和理論，在他們的論著中，忽視了消費者群體的主體性、社會歷史與文化背景的差異性、物與商品的社會生命和社會意義，其道德性價值判斷過于彰顯，系統(tǒng)而扎實的實證經(jīng)驗資料明顯缺乏。這一對物質(zhì)欲望的“過敏癥”無益于實證研究、有害于理論推進。當前社會學、人類學具體消費領(lǐng)域的一些專門經(jīng)驗研究成果，給這個主題的拓展帶來全新的視野和景觀。

　　關(guān)鍵詞：商品拜物教;馬克思;消費主義;消費社會學

　　作者：張敦福

　　長久以來，國內(nèi)人文社會科學領(lǐng)域有一個重要的現(xiàn)象：眾多學者毫不隱諱、旗幟鮮明地以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(the fetishism of commodities)為理論武器對消費的消極面大肆撻伐。有學者指出，商品拜物教最終使人們拜倒在商品的腳下，社會主義市場經(jīng)濟依然存在商品拜物教現(xiàn)象;重讀馬克思關(guān)于商品拜物教的理論，有助于我們加深對腐敗問題的認識。①有學者認為，對美國大眾消費模式的盲目追求和模仿并不符合發(fā)展中國家的國情，必然會產(chǎn)生很多不利于經(jīng)濟發(fā)展和社會穩(wěn)定的消極后果，也會導致人們的思想意識出現(xiàn)混亂。②有學者把消費社會的物欲視為資本主義社會的“痼疾”，稱“這樣的消費社會具有極大的欺騙性”。③此類觀點不一而足。

　　值得反思的是，在現(xiàn)實社會中，消費主義觀念不僅在國外尤其是西方發(fā)達國家盛行，在當下中國同樣受到熱烈擁抱。這就提醒我們，消費主義或商品拜物教可以作為一個分析性概念使用，但是，對物質(zhì)消費多樣性實踐的價值評判和道德譴責卻要謹慎對待。固然，馬克思通過商品拜物教的分析，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，物化統(tǒng)治與物化意識已經(jīng)成為自然性的存在，無產(chǎn)階級的解放就需要從意識上打破拜物教思維仰海峰：《拜物教批判：馬克思與鮑德里亞》，《學術(shù)研究》2003年第5期。，但這是否意味著我們要簡單、機械、教條式地在花花綠綠的商品世界中拒絕“誘惑”?基于上述種種問題，本文嘗試從綿密繁復的學術(shù)話語變遷中探尋、理清商品拜物教概念的來源及其演變，更清晰地描述這一概念被運用尤其是誤用的情況。也即，展示這一概念在不同時期、不同作者筆下的適用范圍及其變異情況，將相關(guān)理論觀點放在更宏觀的學術(shù)視野乃至學術(shù)爭論中去，并對當下中外學者的相關(guān)研究及其未來前景做一評估和展望，探索這一概念對中國消費社會學理論研究的啟迪意義。

　　從拜物到商品拜物教：概念起源及經(jīng)典涵義

　　英語中的“拜物”(fetish)及其歐洲同義詞詞源來自拉丁語的factitious，其作為一個動詞意思是“去做”，作為一個名詞是指“手工制品”。15世紀晚期，該詞匯被廣泛應用，意為“富有魅力之物”。fetish也被譯為迷信、迷戀。常用的同詞根術(shù)語還包括fetishism(拜物教、迷信)，fetishist(盲目崇拜者、拜物者、迷戀者)，fetishization(迷戀、戀物、拜物之過程)。其同源的葡萄牙詞語feitio后來被用作指稱幾內(nèi)亞海岸居民對一些物品的尊崇。按照美國人類學家威廉·皮埃茲的說法，這個詞主要指單純無知的人們(尤其婦女) 實施的“魔法實踐”或“巫術(shù)”。在十六七世紀，拜物一詞主要被用來描述非洲西海岸多文化交叉地區(qū)的一種宗教崇拜，尤指對無生命的“物”或人工制品的崇拜。[美]皮埃茲：《物戀問題》，載孟悅、羅鋼主編《物質(zhì)文化讀本》，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，第60頁。法國歷史學家德·布霍斯在其1760年的著作《論物神崇拜》中，首次將“拜物教”一詞用于比較宗教學，自此這一概念開始廣為流行。德·布霍斯認為，原始人的心靈需要集中關(guān)注那些可見的東西，后來的人才能關(guān)注和理解抽象的事物;宗教最初起源于拜物教——對石頭或其他物體的崇拜。這個觀點在19世紀中期被更多學者所接受。社會學家孔德在《論實證精神》中開宗明義直言：無論個人還是社會群體的思辨都要經(jīng)過三個階段——神學階段、形而上學階段和實證階段。神學階段又可以被細分為拜物教階段、多神教階段和一神教階段。在拜物教階段里，人類尚未建立起簡單的科學知識，就貪婪地追尋萬物的本源，最終只能通過一系列的信仰和宗教崇拜來面對這個世界。[法]奧古斯特·孔德：《論實證精神》，黃建華譯，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。英國人類學家愛德華·泰勒把這個術(shù)語引入人類學后，引起更加廣泛的討論，物、商品、巫術(shù)、宗教崇拜等關(guān)鍵詞成為人類學家津津樂道的話題。按照泰勒的說法，“萬物有靈觀既構(gòu)成了蒙昧人的哲學基礎(chǔ)，同樣構(gòu)成了文明民族的哲學基礎(chǔ)”[英]愛德華·泰勒：《原始文化》，連樹聲譯，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，第414頁。，而這一學說的核心就是宗教起源于萬物有靈觀。

　　泰勒之后，在殖民地和宗主國之間的貿(mào)易和文化交流中，這個術(shù)語多少含有西方文明對其他文化的輕視和低估之意，意味著兩種文化之間存在著差距。盡管未曾言明，但威廉·皮埃茲在論述馬克思關(guān)于商品拜物教的觀點時仍暗示，這一概念是文明與野蠻兩種文化之間距離的延伸，只不過延伸的領(lǐng)域和方向不再是異文化或他文化，而更多的是自身所處的社會。William Pietz， “The Problem of Fetishism II： the Origin of the Fetish”， Res： Anthropology and Aesthetics， 13， 1987， pp.23-45.馬克思最早于1842年《萊茵報》上發(fā)表的一篇文章中提到“拜物教”概念，值得指出的是，他在同年早些時候讀到過德·布霍斯的相關(guān)著作。在《1844年經(jīng)濟學哲學手稿》中，馬克思再次使用這個概念，這次可能更多地跟黑格爾使用過同一概念相關(guān)。然而，作為更廣泛的財產(chǎn)拜物教的一種特例，商品拜物教的觀念直到《資本論》中才發(fā)展起來。Roy Ellen， “Fetishism”， Man， New Series， 23(2)， 1988， p.216.具體而言，在《資本論》第一卷的結(jié)語部分，馬克思把商品拜物教作為核心問題來討論。D. Rasmussen，“The Symbolism of Marx： From Alienation to Fetishism”， Philosophy & Social Criticism， 3， 1975， p.51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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